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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15看完我們的青春在台灣--

電影一開始其實我就快哭了,我回想起自己教書的初衷,最近因為長年的教書生涯結束,突然有種失落感:當年想做的?我都做到了嗎?

社會系的學生們大概都很難不被社會運動號召個一次兩次,從大學時代的樂生,到碩士時代野草莓,一直以來,作為一個外圍的參與者(就是那種只會去參與遊行的人),一直覺得有種困惑:為什麼我們想的事情跟外面的人想的都不一樣?為什麼這個社會會這麼保守這麼討厭?所以我一開始教書的時候,就很認真地想過,我想用我的方式教社會科,讓社會有一點改變?如果用三一八退場的說法大概就是轉守為攻,遍地開花吧。

所以我曾經做過很多現在看來很傻的事,比如讓學生寫信給行政院長跟新北市長,讓學生進行辯論,上課的時候播放投影片和部分影片,希望能讓學生吸收到一些我覺得比較不一樣的想法,或是在出國玩時帶回當地的傳統服裝,教到哪課就穿給學生看,總之,就是極盡所能地想讓自己不像是一個傳統的補習班老師的補習班老師。

好笑的是,這麼多年後,我變回一個傳統的,拿粉筆的補習班老師,那些為了上課帶回來的奇裝異服,就壓在衣櫃深處,為了給學生看投影片而買的微型投影機,也就這樣爬滿了灰塵。

去年有個也在補習班教書的社會系學生寫信問我,他覺得補習班的老闆好勢利,都只想著成績跟控制學生的上課秩序,我回了他長長的信,跟他說,我覺得一個補習班老師,要先把自己的本分做好,才有辦法去談那些理想,就好像,我之前為甚麼可以在補習班做那些奇怪的事情?是因為學生來上我的課,他的成績真的有進步,所以我可以在課堂上自己地做我想做的事。也就是說,他們先肯定了我做為一個補習班老師的價值,才被我行銷了那堆我想傳達的理念。結果他似乎覺得我也是整個共犯結構中的一員,從此我就再也沒有收到他的訊息了。

當然,行銷可能會有失敗的時候,比如說,我有次在課堂上講李明哲的事情,台下有個學生直接大喊:「那是他自己要亂來的,你不要亂說!」比如當我在課堂上跟學生說:「如果你的想法跟家長不同,不要急,先肯定父母一定是愛你的,他是擔心你才會這樣」,結果話鋒一轉卻說:「人生是你自己的,只有你自己才能為自己負責,所以就算你想走爸媽給的路,也要自己承擔起後果。」然後下一堂課,在後方旁聽的家長跟他的小孩就沒有再來了。

但是,這幾年,我也遇到有高中同學傳訊息跟我說,在北車遇到關廠工人臥軌的時候,她會開始想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而她以前絕對是覺得她們很煩很亂很討厭,她覺得自己的想法變了,所以她傳訊息給我,說是因為看了我在粉絲頁上面的很多文章而改變了她的想法,所以她想告訴我。我也在324行政院驅離的隔天,在當天的警專歷史課程結束後,掀起褲管給學生看前一天因為被強制驅離而在膝蓋上磨破的傷,有一個東吳大學的學生跑來跟我說他從小夢想當警察,可是強制驅離的畫面讓他很衝擊,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下一堂課他就沒有再來了。我遇過有台中的學生傳訊息跟我說他想自殺,我拜託他明天一定要去輔導室找輔導老師,而且我還在隔天用訊息確認他真的有去輔導室,我遇過有學生很明顯地在臉書上狀態不對,我幫他聯繫當地的諮商師而且幫他付了約談的費用。我遇到不想讀書的班級時,會跟他們分享我的人生經驗,跟他們說,我認識的朋友裡,有人被男友打到後來會說只要不要打臉就好,有人被拍過裸照,有人去作網路賭博欠了一百萬,有人為了幫男友還債還要下海,可是這些人,都不會是我北一台大的同學,所以,如果你未來想要降低遇到家暴、拍裸照、欠賭債、為家人下海這種事情,我真的建議你,盡量去一個你能去的最好的學校。遇到成績進步幅度很慢的班,他們留下來補考,我就陪他們補考,下班時間是五點,我就陪他們到六點、六點半。遇到很聰明的建北班的學生,我就會跟他們說:「你們今天可以坐在這裡,你很幸運,因為有很多人不是不聰明,不是不努力,他們可能只是少了一點運氣。」

當然這些都讓我好像變成一個「傳統」的老師了,拿著粉筆,講著過去我們的老師會對我們說的話,做著一樣的事情。我在電影中看到「廷神」走下神壇的後段,看到導演的失落(好像也是太陽花參與者們的失落),好像也看到了自己對教書後期的自己的失落,是成熟?還是其實我已經忘記當年的理想了呢?導演說:「現在變成這樣......」現在變成這樣,難道社會真的難以改變嗎?

我知道絕對不是這樣的。

我在野草莓學運時,曾經寫過一篇雙方各打五十大板的文章,當時賴曉黎跟我說:「你為什麼要去在意,去說服那些不會是你的讀者的人?你應該在意的是你的同伴。」有次聽顧玉玲的演講,他也說,他第一次去參加社運時,靜靜坐在那裏看自己的書,他好後悔他當時沒有跟旁邊的人講話,多認識一點一起的夥伴。我想講的就是這個。

如果你是處於社運界,你的戰場可能是論述,是組織。如果你處於政治界,你的戰場可能是立法院,可能是媒體版面,可是,如果你只是一個補習班老師,你的戰場不會是那種大規模的論述、組織、立法或是媒體,你的戰場,就是你眼前的每一個學生。我們不可能讓每個學生都喜歡你,但,只要有一個學生,因為你的課程,而改變了,那就是一個小小的改變。就算未來,他們可能不記得你是誰,不記得這句話其實是你曾跟他說的,甚至不記得你曾跟他說過什麼,那都沒有關係。因為,只要播下一顆一顆的種子,他什麼時候有機會生根發芽,我們並不知道。成功不必在我,我們只需要負責播種就好。

我從教書第三年,生活比較穩定之後,就長期透過世界展望會資助台灣的偏鄉教育,近幾年跟朋友做了一個遠距教學的系統,透過我們在攝影棚內拍攝的教學影片,可以直接傳送到尖石鄉上的學校,讓學生可以在第八節課時,透過基金會資助的ipad而使用線上教學課程,只要是傳訊息問我問題的人,不論是不是我的學生,不論畢業多久,只要我有時間,我都會回應。我在五年前免費無償地公開了我社會學課程的所有講義,2016年的11月,我開始透過直播去介紹一些教學內容,雖然我只是在做著這些解答國高中生或高普考學生問題的「簡單」工作,好像我隨時可以被任何一個老師,甚至是任何一個只要有點社會科學基礎的人取代,我就被取代了。但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幫忙到一個學生,就是一個連結,也就會是一個你有機會傳達你的影響力的場合啊!這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住台北,有豐沛的教育資源,隨時有可以諮詢未來的對象,也許,他舉目四望,只能想到螢幕對面的那個號稱社會科老師的網友而已。

我最多人關注的影片,其實是學測跟會考的解題影片,而不是那些講議題、談理論的東西。幾年前有出版社找上我,幫他們拍攝社會科的解題影片,我拍過幾次後,覺得這件事情對學生的幫助太大了,於是著手開始,自己拍攝一小時解學測,半小時解會考考題,開放在網路上給學生自由觀看,目前已經完成101年到106年的部分。我拍一小時影片可以收三千以上的費用,但是現在,不管學生在哪裡,只要他有網路,都可以看得到。

如果你對面的那個人,他現在最急迫在意的問題,只有要提升成績,你一直跟他講那些改革的理想有用嗎?

又,如果你認為,哪怕只是透過臉書的訊息跟你求助的那個學生,他拜託你的事情,問你的問題,你明明可以給予解答,卻因為你覺得這個工作「太貶低自己」或是因為他不是你的學生而你就拒絕他,那你還能說,你所追求的那個公平正義的理想,那個平等的理想,你是真的相信嗎?你有做到嗎?

從一個會在課堂上讓學生寫信給行政院長的老師,變成一個一直在回答學生ABCD的老師,我變了嗎?

不,我反而認為,當我開始懂得,面對不同的學生,給予不同的對待,講出不同的話語,表示,我更懂得如何教學了。所以我不再需要奇裝異服,或是用一種非常明顯的方式(比如投影片)去推銷我的想法,我有自信,在我平時日常的教學中,在我們的相處中,我已經可以傳達出我想要傳達的理念了。

傳統的方式不一定就是呆版、填鴨的方式,傳統的方式也可以有不傳統的考法,並傳達不傳統的想法。

比如這題:關於勞動相關法規的敘述,下列何者正確?(A)罷工一定是違法的 (B)工人可以團結起來向雇主爭取權利 (C)勞基法規定打工族不需繳納勞保費用 (D)如果雇主提供的薪資比勞基法規定的基本工資低,勞工辭職就好,雇主並不會受到勞動部的罰鍰。

不論是傳統的教法,或新穎的教法,只要能夠達成教學的目的,就是好的教法。只要能與學生建立連結,就會有機會發揮你的影響力,哪怕在你的面前,只有一個學生,也是如此。

所以,野草莓學運、太陽花運動雖然暫時結束,革命的火光好像黯淡,但是熱情並沒有真正熄滅。就是在每一天每一天,努力活著做著自己的工作,並且秉持著善意與他人建立連結的過程裡,我們才有機會影響更多的人。

陳東升老師曾經跟我說,他覺得我做這些事情很好,但是太早了,我從他一直以來對社會的熱情與投入,還有他為了學生所做的很多事情,我強烈懷疑這只是因為他要拐我去選那條他說的「困難的路」而說的說詞。

很多人並不是因為你的言論而喜歡你,而是因為喜歡你才喜歡你的言論。很多人並不是因為不喜歡你的言論而不喜歡你,而是因為不喜歡你才不喜歡你的言論。如果我們認為,只有累積足夠能量的人,足夠知識的人,足夠地位的人,才有資格做那些試圖影響別人的事情,那有多少事情會沒有人做?我們要等多久?那是真正的知識解放嗎?那是真正的社會運動嗎?

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市面上才會有不是出版社專屬的解題影片留出來?要等到甚麼時候,才會有人回答那些這個學生現在正在做的考卷上他遇到的不會的問題?我們可能永遠都等不到自己真的變得足夠強大、有知識、有地位,甚至足夠「老」的那天,可是,只要現在這個時候,想到一個立刻可以用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幫助到現在就需要幫助的人,可以把自己所學,用一種即使是很陽春很蠢甚至被人家笑也沒有關係的方法傳播出去,就能建立連結,就能改變社會。

今年有個國中被我教過的學生跟我說,我的教學對他啟發很大,而且他這兩年多來,只要有時間,有興趣的主題就會看直播,他在高中選組時,想選社會組,可是爸媽覺得念社會沒前途,逼他念自然組,高三時他受不了,跟家長跟學校老師爭取到上課時間可以自由地讀自己的書,後來他透過一些很有趣的報告與計畫考上了知名大學的人文社會科學系,他真的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革命、上街頭、搞論述,感覺自己在做很偉大的事情,很爽,但是我們不可能每一個人,每場社會運動,每一天,都在上街頭搞論述,每一個人,哪怕自己再渺小,都可以在自己的戰鬥位置上,就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影響到自己可以影響的人,對我來說,這就是日常生活中的社會運動。

而作為一個老師,一個社會系的學生,一個過去曾拿過低收補助的過來人,我覺得,我沒有對不起我的工作,沒有對不起我的學校,沒有對不起我的國家,對不起曾經給過我幫助的每一個人。我覺得我到目前為止真的做得還不錯。

所以,我們每一個,曾經參加過社會運動的參與者,曾經上街頭喊口號,在網上打筆戰,曾經因為社會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而曾經燃起改變社會的熱情的人,發過豪語的人,即使今天,我們變得世故,變得跟過去我們曾經看不起的大人們,做著一樣的工作,一樣每個月在等著那份薪資,看起來,就是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但是,我們絕對不是這樣的。

因為,就算一樣拿著粉筆在教書,我教的跟其他老師教的,絕對不一樣。過去不會有三百萬張挺同婚的公投票,不會有人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公開支持罷工,不會有學生,在我聽見某個老師把歐巴馬總統稱為歐罵馬總統還覺得好笑的時候,大聲地在一百多個人的班上說:「老師你種族歧視。」

所以即便我們仍然每天早起工作,過著跟我們的父輩們祖輩們一樣的生活,但是,世界真的已經不一樣了,台灣真的已經不一樣了,我們絕對沒有,對不起我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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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