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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希望蔡英文可以連任,因為她讓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生可以不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我出生在非常傳統的閩南家庭,我姑姑國中畢業後就去工廠工作,供我爸爸讀書,我大阿姨也是國小畢業就去工作,供弟妹讀書。媽媽則是在國中畢業後,帶著妹妹北上台北就讀建教合作的高職,當時她身上只有20塊錢,她出錢給我小阿姨補習,小阿姨成為媽媽娘家唯一一個大學畢業生,但是外公過世的時候,五個女兒都簽了放棄繼承。

我從小很少感受到家裡給我的肯定,因為在我們家,一個女性獲得肯定的方式,是看她能為家人付出多少而定的。對於一個還沒有謀生能力的女孩來說,所謂的為家人付出,就是看我能做多少家事,我記得有次我煮了一桌菜,我爸吃著吃著就感動哭了。

但我叛逆,我一點也不想透過做家事來獲得肯定。而且我一直為了做家事這件事,感受到來自家庭裡的,性別上的壓力。

我年紀還小,我爸做生意還沒失敗的時候,家裡住台北四層樓的透天厝,沒有人想打掃。有時我爸會在放假前排好工作,我掃地,大弟拖地,小弟曬衣服之類的。我如果反問我爸:「那你做什麼?」我爸就會說:「監工。」

在這種所有人都消極抵抗的家務安排下,我媽抓我們打掃就像要我們上刑場,而我媽氣急敗壞之下就會做出一些失控的舉動。

有次她很兇地來敲我們小孩子的房間,要我們立刻開始打掃。我在房間裡穿着清涼睡衣,說一句:「我換個衣服」然後關上門,她竟然憤恨踹門,我嚇到,打開門,她甩了我一巴掌,說:「你怎麼那麼賤啊!」

因為我是一個不願意打掃的女人,我就是個賤女人。她在她的家庭裡社會裡因性別而感受到的憤怒與無力,都化身為指向我的憤怒。

這件事在我心上留下了很深的傷口,我跟老公說到這件事的時候,他沉默很久後評論說:「因為你是你們家唯一一個能幫她的人。」

我是家裡除了她以外唯一一個女人,我如果不願意做,她就得承擔一切。

我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成績與考試是我唯一能正當地逃離那些隨著性別而來的家務壓力的好藉口。如果不想做家事,就去補習,就去圖書館,就說:「我明天要考試。」這句話比「為什麼弟弟不用做?」好用多了。

於是我就變成一個沒有用但至少成績很好的人。我不想洗碗,「至少你成績很好」,家裡的事都不做,「至少你成績很好」。

成績很好的免死金牌有時候也變成傷人的藉口。我國小三年級時,姑姑有次私下苦口婆心地教育我說:「我們要懂得為家人付出。」

十歲的我很認真反問她:「要怎麼為家人付出?」

她說:「像是洗碗啊!」

由於我短短十年的生命裡,已經對於各種花式要說服我洗碗跟做家事的說詞感到厭煩,我竟然無師自通地回她:「我的手不是用來洗碗的,是用來拿筆的。」

我真的是一個非常惡質的小孩。

由於我在我的原生家庭裡唯一能得到的肯定,就是「至少你成績很好」,於是當我知道這世界上讀書讀到最高的學位是博士的時候,還是國小學生的我,就已經暗自下定決心--我以後一定要拿到博士。

好幾次有朋友問我:「沒有一定要走學術的話你幹嘛要讀博士?」

我每次都回答一半:「因為我從小就想當博士。」

但其實我是知道答案的,才不是因為什麼嚮往,真正的原因是怨恨--就是這種從小被認為是個沒有用的人的怨恨支撐著我一路向上苦讀。

國中時,奶奶一次問我:「你讀這麼多書要幹嘛?」

可悲的我竟然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就想讀書。」

於是我又拿著好成績上了高中,上了大學。然後發生了一件事,戳破了這個我為自己建構出來的,自以為可以得到肯定的氣球泡泡。

有一次,我奶奶因我大弟在學校惹事,家長被叫去學校而哭得很傷心,我姑姑安慰她:「至少你還有小壹成績好。」

我奶奶在我面前,完全沒有任何猶豫地哭著說:「小壹係‘查某’欸,嘸效。」(小壹是女的,沒有用)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對成績的執著真的非常荒謬,看起來是個悲劇,實際上大概是個鬧劇吧!

因為我突然發現,就算我再會讀書,就算我拿到博士學位,在我最想獲得肯定的家人心裡,我還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友人明容安慰我說:「高子壹你不是沒有用的人,你只是一個讀書人。」可是我心裏清楚地知道,如果我是個男的,或許我在家人心裡可以被承認是一個讀書人,可是因為我是個女的,我就是一個對家庭沒有貢獻的沒有用的人。

我做得到的他們不要,他們要的,我做不到。

後來我長大了,有時我奶奶打趣我:「你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我就會打趣回去:「做副總統啊!」然後奶奶就會笑得很開心。那是呂秀蓮時代留下的婦運資產。

後來蔡英文當選了,奶奶如果打趣問我:「你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我就會打趣回她:「做總統啊!」

雖然有時奶奶看着電視上的優秀女性,會說一些我覺得非常矛盾的話,像是:「就是你們這些’查某’都太厲害了才會一些男生都出不了頭」,或是「我們當年女人就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之類的。我奶奶已經快九十歲了,在我奶奶從小長大的世界裡,或許女人從來沒有在家庭以外的世界裡,獲得一席之地。我媽媽,姑姑,阿姨們,他們都快退休了,在她們從小長大的世界裡,也許有這樣的機會,但不是對他們開放的。

能夠這麼輕而易舉地以性別歧視的話語來攻擊女性候選人的男性政治人物們,他們真的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一個台灣庶民女性,是如何在各種對女性充滿微觀壓迫與惡意的性別網羅中掙扎著,努力地好好長大的。

其實如果不是因為最近選戰有這樣一連串的性別歧視,如果不是因為我上禮拜去看了82年生的金智英,也許我不會那麼強烈地感受到,蔡英文選上台灣第一位女總統,這件事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

我後來還是念了博士班,而且沒有意外的話,這兩年應該能夠順利畢業。就在我追求好成績的這條漫漫長路終於快走到頭的時候,我有時會在夜裡哭。

我會一邊回想到那些為了傳統性別期待而感到怨恨的我,為了得到家裡長輩的肯定而苦讀的我,然後就忍不住哭了。

有次我老公半夜發現我在哭,傻眼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把我想到的那些過去的事跟他說,就是以上我寫下來的這些,看似不怎麼樣卻對我留下深刻影響的日常。他很無奈地看著我,然後說:「你好可憐,竟然被這種事情困住了。」

我早就已經接受,我根本不可能從那些苦讀當中得到化解怨恨的肯定,只因為我是個女的。我明明知道我在緣木求魚,卻只能將錯就錯,因為除了讀書以外,我沒辦法找到其他能肯定自己的方法,我從小就是這樣長大的。

但是下一代的台灣女性,台灣的女兒們,她們再也不該這樣長大。

我真的很希望蔡英文可以連任,因為她讓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一個不會做家事,討厭洗碗的女人,也可以不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我真的不想被當作一個沒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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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