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開講

        一開始，比較類似的詞彙叫做「屌絲」，似乎是與「高富帥」相反的「低矮銼」代稱。屌絲這個詞是從中國流行起來的，到台灣以後，換了一個說法，前幾年很流行，叫「魯蛇」，是英文loser的暱稱，相對於winner「溫拿」而來。最近，「魯蛇」似乎有點退流行了，一個新的語彙——厭世，悄悄地在臉書上擴散開來。

        於是A同學data跑不出來，厭世，B家長孩子晚上不睡覺，厭世，C朋友加班加不完，厭世，突然之間，臉書上冒出多個「厭世」的朋友來。一開始看到「厭世」兩個字，很緊張，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是很嚴重的兩個字，會讓我聯想到憂鬱症跟自殺，但從朋友們透露出的臉書訊息，又不太像是有這麼嚴重。反覆看了幾次，還點開朋友們的動態時報仔細觀察這些傢伙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嚴重的」大事，或者想從那些照片與隻言片語中看出憂鬱的傾象。結果這篇A同學data跑不出來厭世，上一篇卻擺一張在咖啡廳讀書的自拍照，B家長今天孩子不睡厭世，昨天卻親子同遊笑得餐爛，C朋友這個月加班厭世，上個月卻辦公室團購得不亦樂乎。於是我在感到（一點點點被耍，但也）放心的同時，不禁覺得有點逗趣。

        這些人的學歷經歷如果扛出來，就算不是人生勝利組，好歹也會是中產以上，溫拿未滿，但絕不會是真正的魯蛇。有趣的是，反而正是這群「不屬於上層，也絕不是下層」的，年輕的中間階級，特別懂得「厭世」。他們可能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醫師，就是與時間賽跑的雜誌編輯，再不然，就是準備畢業的研究生。他們的面前，有一條「可預期」的職涯道路，而他們先前可能已經披荊斬棘，沿著一條中產階級養育子女的道路走上來，國小國中高中大學，一路打怪冒險，好不容易拿到畢業證書，出了社會（或者即將出社會），終於來到了另一個階段，才發現，阿鳥威，怎麼眼前又出現了新的一條新的勇者養成之路。更令人厭倦的是，這條路跟以前說好的「好好讀書，以後才能找到『好』工作」不一樣！

        過去聽說的，好好讀書能找到的「好工作」，現在，不是低薪，工時超長，就是薪水成長的幅度永遠追不上房價成長的速度。雖然也知道，繼續披荊斬棘打怪下去，總有一天，也許，也能拿到說好的獎賞——溫拿獎盃，只是在那之前，可能要先爆掉十個肝，勒緊褲帶靠著微薄的收入過個十年，十年後，老的需要照顧，小的還沒能自立，於是只好繼續再爆二十個肝，繼續勒緊褲帶二十年。這場人生長跑，前面三分之一，在學業上披荊斬棘，中間三分之一，為家庭披荊斬棘，而最後那三分之一，又不知道是否能如願地，家庭和美，子孫賢達，還是，要為了目前看不到感覺未來也吃不到的年金或長照，憂心操煩，不敢退休。

這樣的勇者人生，實在是太辛苦了。但我們的社會上，充斥著《心靈雞湯》這類正面思考的書籍，卻沒有人教我們，要如何面對正向思考後的失落：如果我很努力了卻還是考不到好學校怎麼辦？人生中找到的第一個工作薪水只有22K怎麼辦？加班工時超長怎麼辦？一例一修、同婚一直不過、警消不能組工會，罷工後談好的協議卻被推翻，怎麼辦？新一代受過高等教育的中間階級，已經不再輕易地相信父母、老闆、政府編織的神話，他們看穿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明白通往人生勝利組的道路不僅要披荊斬棘，如他們過往在學校體制裡做的那樣，可能還要肯認那套讓他們感到失落的規則，只為追求一個不讓人信服的夢。

他們看穿，卻又感到無力抵抗，個人的力量那麼小，已經成型的結構力量那麼大，不合理的體制處處都是，而我們卻卡在世界第三長的工時，微薄的薪水，想進修，沒時間，想壯遊，沒錢，只能期待辦公室合訂手搖飲料，或假日時，在咖啡廳看書消遣的小確幸。

於是，厭世不是一個狀態，而是一種態度。一種與既有的體制既隔又離的態度，一個，知道體制不合理，卻又離不開，卡在上一輩建構出的，逼著推著我們前進的，通往人生勝利組的職涯道路上，卻又無法被溫拿獎盃說服，他們清楚地知道制度有需改革之處，卻又常常因改革之路的冷酷現實而寒心。所以data跑不出來的同學A在臉書上厭世完，還是繼續與統計奮戰，孩子晚上不睡覺的家長B在臉書上厭世完，還是搖著孩子陪他入夢，加班到半夜的朋友C在臉書上厭世完，明天還是繼續加班，一點也沒有離職轉行的打算。這一代的年輕人，已經跟上一輩不同了，上一輩是用身體去體驗人生的現實，這一輩卻是在體制上看穿人生的現實。因為看穿，所以厭世，因為對人生，對社會仍抱有期待，所以厭世。

真正厭世的人，或者真正的魯蛇，也許是沒有那樣的論述能力，或許是缺乏動力，到臉書上昭告天下——「我好厭世」。換個角度來看，也許，厭世的態度，正是魯蛇們卡在現實人生中，繼續如陀螺般旋轉著打怪的（讓人不想繼續前進的）溫拿之路上，偶爾自嘲，然後還是得回歸日常生活的，無奈的心靈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