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變強,且要用特定的形式變強,其實是一種執著]
──寫在齊美爾討論週與高中生人文經典閱讀書單公布之後
最近理論助教課,來到了齊美爾週。上課前問大家看不看得懂,大家都說看不懂,可是提問的問題數卻非常少。討論後問學生怎麼回事,學生說:「不知道怎麼問。」負責記錄的同學很緊張地問:「這次紀錄要怎麼記?好像沒辦法整理出關鍵字。」
我認為,齊美爾這週閱讀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多「不知道」──不知道怎麼讀?不知道怎麼問?不知道怎麼作筆記?──跟齊美爾的寫作方式以及提問方式有很大的關係。他的寫作感覺沒有特定的起點與終點,沒有嚴謹的結構,其從社會心理特質切入的提問與討論,對受過基本社會學訓練的心靈來說,比較難以進入。畢竟,社會學第一堂課通常就會提到社會大於個人的總和,社會學理論通常也會從涂爾幹定義社會事實以及「用社會事實來解釋社會事實」開始,奠定社會學這門學科的特殊性。
因此,齊美爾的作品對社會學子來說既像哲學,又像心理學,讓人不知所措。會出現學生說的「從頭讀到尾覺得都沒有讀懂,但是也不知道該從哪裡提問」的情況,似乎也不令人意外了。
讀不懂很正常,我自己都覺得很多地方讀不懂,搞不好讀不懂的比讀懂的多,但提不出問題,就是很奇怪的事情了。我們是不是預設,討論讀本必須得要鑽進讀本的脈絡裡,提出所謂「重要」的問題,才叫做提問呢?
我記得我剛到清大社會所的時候,對於寫memo感到很困擾,對於上課提問也很困擾,我過去在台大受到的訓練,或者說,某個特定的時期的台大的氛圍,是一個比誰讀得多的奇怪氛圍,要提出問題,要先說在哪一本書讀到這個,理解是甚麼,然後,可能跟你對話的另一個人就會說:「我讀到的不是這樣。」「這裡翻譯有問題。」或是「早期跟晚期的觀點不一樣,你可能要讀另外一本書。」結果搞得每次的提問都好像在比賽。如果人家讀過的你沒讀過,或者口才沒有別人好辯論不贏,有時候可能只是因為站在對方那裏的人多勢眾,就覺得自己羞愧地無地自容,趕快回家再多讀兩本書。
可是,當我們這麼執著於文本的時候,有時候,會忘記讀書的主體是自己,而不是書,更不是那個辯贏的場景。有時候,會犯了自大的毛病,覺得只有某種特定的解讀文本的方式才是「正確的」、「先進的」,而忘記了,學海無涯,即使掌握了就當時的年紀看來再怎麼深奧的知識,在整個知識的系譜中,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越是急著向下深掘,向外拓展知識圖譜,越是感到自己的渺小。
我記得我剛到清大的時候,常被老師要求:「你不要再跟我說讀本裡面講了什麼,你說說看你讀了以後的感覺是什麼?」同學也說:「你們都很喜歡講哪一本書哪一段的翻譯怎麼樣的,我每次都覺得你們好煩,那是很小的事情跟整體理解好像沒什麼關係。」那時候覺得非常地難受,不知道到底什麼樣的提問才是「好」的提問,所以每次問完問題都會在下課以後問老師問同學:「我剛剛問的是一個好問題嗎?」
直到有次,陳瑞樺老師非常嚴肅地問我說:「你為什麼每次都會有這樣的問題?只要你有疑惑,那個問題就有問的價值,不管它是不是一個好問題呀!」我才有點恍然大悟。後來想想,執著於特定的讀本,特定的翻譯,特定的提問形式,其實把自己置於一個莫名其妙的競爭關係裡,用莫名其妙的標準限制自己要用特定的形式發言。如果跳脫這莫名其妙的競爭遊戲,就會發現,很多的限制是不必要的。
如果覺得讀本讀不懂,就坦然地承認自己讀不懂,大家可以都說說自己的理解,最怕的是,明明讀不懂,因為怕被人家發現自己讀不懂,所以裝懂,或者,騙自己懂。反正,講最極端的情況,我們今天都不可能化身為齊美爾、馬克思、涂爾幹,誰又敢說自己真的完全懂?有的時候,我們覺得自己比較能理解馬克思,可能是因為以前已經聽過一些馬克思的理論,可能是因為,馬克思的寫作方式我們比較能接受,或者,我們都在用自以為理解馬克思的方式在理解馬克思,或許講到最後,我們根本不可能了解馬克思,也不可能了解齊美爾。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就算只是在討論的時候,說個兩句:「齊美爾感覺起來還蠻詩意的嘛」,發表一點心得,或者把齊美爾的東西拉出來跟其他學者稍微比較討論一下,順便討論一下目前的社會情況跟齊美爾寫作當時有沒有不一樣,也沒有關係呀!
提問有文本內的提問,也有文本外的提問,如果文本內的提問感覺很困難,那我們可以繞路走嘛,誰規定齊美爾只有一種閱讀跟理解的方式?就算你齊美爾讀得再好,好到台灣沒有其他人比你更了解齊美爾好了,那其他不了解齊美爾的人,就不能讀社會學理論了嗎?
有的時候,我們未必總是要跟理論硬碰硬,正面迎擊,繞個路走,未必不是好事。就好像,理論讀不好的時候,咱們可以依靠紮實的田野調查嘛,作品沒有理論的時候,咱們還能宣稱咱做的是行動研究,讀社會學沒有工作?咱們還能去教補習班呀!
那些秉持著某些「正統」的學術流派,堅持要閱讀特定的「正典」,要用特定的方式做筆記,要對照翻譯,要這樣要那樣才能讀好理論的人,包括以前的我,我們可能都要提醒自己,我們自己的「正統」也只是多種讀法中的其中一種而已,而我們面對的大學生,甚至是高中生,對他們來說,理論的意義,未必需要這麼地「正統」。學術有學術的基本規範,但未必每一個讀經典的大學生(或高中生)未來都會走學術,只要在當下那個階段的學習,能讓他們的心靈,因過去的隻言片語而受到啟發,那個啟發未必是學術上的,有的時候可能是心理上,或人生困境上的啟發,也許,就是我們所能做的,最基本的工作了。
因這兩週討論齊美爾遇到的問題,還有看到一些人對「高中生人文經典閱讀會考競賽」書單提出的討論,寫下一些看法。我以前很羞於把自己的觀點跟大家分享,尤其跟學術界分享。我可能敢寫社論,我可能敢寫專欄,可是,要面對學術界說話,總是覺得自己不夠格,怕被評價,覺得自己的看法一定比不上那些老師們吧。連戴伯芬老師跟我邀稿〈巷子口社會學〉時,我反應過來的第一句話都是:「那不是老師們在寫的嗎?」
這種對於自己的質疑,我認為,跟過去那種總在比賽「誰比較強」的討論模式,有很大的關係,搞到最後,我們的不敢問,不知道怎麼問,有很大的原因,可能只是因為──不想輸。而這真的是討論的目的嗎?
我知道,台大的學生心高氣傲,有時候真的很想挫挫學生的銳氣,不要說台大的學生了,有時候遇到一些高中生,也是一副那種自以為了不起的死樣子,真的看了蠻刺眼的。可是,因為自己可能就是那種從「自以為了不起」被打擊到「自以為沒什麼了不起」的學生,有時候,忍不住想讓學生知道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我會想說,讓學生「懂得謙虛」,是我們教學最重要的目的嗎?還是,學生雖然有點自以為了不起,但在自我膨脹之下他會想要懂得更多才會顯得自己更厲害,然後願意去學得更多,這樣才更能達成自主學習的目標呢?如果我們看到學生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覺得刺眼,是因為他們真的犯了什麼嚴重的錯,還是因為他們的自以為了不起刺傷了我們驕傲的自尊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