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學時，髮禁剛解除，當時除了嚴格的私校外，大部分的國高中生已經能留長髮，只除了不能燙，不能染。高中時，聽過一個儀隊隊長的故事，她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偏方，說是用啤酒洗頭髮能讓頭髮褪色，便著手嘗試。一段時間後，她的髮色果然變淺，在一片黑壓壓的青澀女孩中很是顯眼，為此，她被學務處找上好幾次，要求她把頭髮「染回」黑色。學姊很不服氣：「我本來沒有染頭髮的，怎麼能要我『違規』去染頭髮呢？」堅決不服從。結果儀隊隊長的位置被撤換。
也聽老師提起過，有學姊覺得制服顏色太「慘綠」，希望能修正一下，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就用水盆泡了一些漂白水，整件衣服下去浸泡，嚴格注意浸泡時間與褪色均勻，慘綠頓成青綠。因為是制服「沒洗好，褪色了」，教官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不能算是違規。
可見學生們對於服儀的追求與抗爭，一直以來都有。只是過去，可能採取比較「溫和」的擦邊球，而近年來，為了爭取穿「短褲」的權利，眾多女校學生招式盡出，先有南女在健康操時間集體脫裙，後有北一女爭取短褲進出校門。
我在國高中時期，只在學校買制服，合作社只有少數兩三個尺碼，我的身高得穿到M或L號的裙，才能讓裙長過膝，生得瘦，上衣總是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我們對於襪子與鞋子的規定也很嚴格，制服必須得配黑色或白色的皮鞋，皮鞋上不能有多餘的裝飾，運動服得配上運動鞋，顏色一樣是統一的黑色或白色，最多只能有一個品牌標籤，襪子則是搭配純色的黑白短襪。由於這些規定實在太繁瑣，要到市面上挑選合乎規定的款式又太麻煩，試穿到喜歡的不能買，心理那個嘔呀！我只在學校的合作社買制服，買皮鞋，因為我懶。
後來在一女中，才慢慢學到讓制服穿得比較好看的方式。有人會在制服上衣的下擺穿鞋帶，從內部綁起來，衣服看起來紮在裙裡，卻不會死板地貼在腰上，相當好看。學校發的制服長褲，俗稱的AB褲版型，為了讓大部分的同學都穿得下，屁股又寬又大，看起來頗有現在流行的飛鼠褲的樣子。所以大部分的同學都在西門訂做制服長褲，直筒或小小的喇叭褲，穿上的時候，褲長正好擺在皮鞋上，顯得腿又長又直，一件伍佰塊。我曾經小小地動了心思，也想去做兩件，後來沒做，不是因為沒錢，只是因為我不敢。
後來有個教官跟我說，我是他教的學生裡面，唯一一個，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制服都合乎規定的學生。這是自然的，因為我所有的制服都是合作社買的，可是我之所以那麼「合作」，並不是因為我覺得這些規定合理，或者比較後覺得這樣比較好，只是因為我懶得在這麼繁瑣的規定下去挑選自己要穿的衣服，又不敢挑戰違規的可能，只好讓別人幫我決定這些事情。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自卑。我的中學時期，永遠是鬆垮的上衣，過長的裙擺，束成馬尾的長直髮，明明才十五歲，看起來卻像是五十歲的小老太太。我不曾想過訂做比較合身的衣裝，因為我不敢讓別人知道：「我在意自己的外表」。
青春期的少女，在意自己的身體，好像是一件羞恥的事情。我只敢偷偷在租書店翻看時裝雜誌，偷偷在藥妝店購買廉價的保養品，甚至連內衣，都是媽媽在菜市場買的無剛圈少女版棉布素面內衣。從小學定期檢查指甲長度開始，不能戴隱形眼鏡，不能擦潤色隔離霜，不能擦有顏色的護唇膏，不能這個不能那個，我們習得一種，「裝扮自己的身體，凸顯自己的身體，是羞恥的」價值觀。好像我們想讓自己看起來好看一點的哪怕一點的嘗試，都是為了吸引男人的無恥企圖。
我是到大學以後才開始學著保養自己的身體。我才知道，原來頭髮不是長了才修剪，我才知道什麼叫護髮。我才知道，原來指甲不是剪短就好，指緣的甘皮也得處理。我才知道什麼叫做去角質，什麼叫做修眉間的雜毛，什麼叫做橘皮，什麼叫胸部外擴。我們的身體其實是需要時時被關心與維持的，可是我們的學校，卻在極盡所能地貶低身體的重要性。我們不只沒有讓青少年足夠地了解自己的身體，也沒有讓發育期的少年少女們，有充分的中午吃飯時間。過早的到校時間剝奪我們的睡眠，沈重的課業壓力又排擠我們的運動時間。我們不只不被鼓勵去探索與了解我們的身體，我們甚至被教導去「忽略」我們的身體。
近日，解除服儀規定的新聞一出來，我們的社會立刻想到：如果女同學穿低胸衣服來怎麼辦？如果男同學抓賽亞人頭來怎麼辦？如果女同學露太多，男同學把持不住怎麼辦？
可是，這些如果，不也應該是我們學校教育的一環嗎？什麼樣的場合應該穿著什麼樣的衣物？裸露的界線在哪裡？人與人之間的身體距離該怎麼拿捏？這不正是我們這些大人們，每天都在實踐的事務嗎？
既然青少年們總有一天都要習得這樣的技能，提早一點，在我們的學校裏面提供衣著美學教育、禮儀教育，更重要的是，性教育，也許才是解除服儀規定對我們來說，最意外的收穫呢！
而那些糾結於女同學會穿低胸、熱褲來學校上課怎麼辦的老古板們，女人的身體魅力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恐怖」，男人的自制力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薄弱。建中早就已經開放服儀規定了，我問學生說：「你們學校有多少人會穿便服來上課？會不會有奇裝異服？」學生很奇怪地看我，好像我問了奇怪的問題：「不會啊，大概還有一半的學生會穿制服，另一半就穿正常穿衣服呀！跟你在補習班看到的一樣。」本來沒有在學校的時候，學生也是穿著便服跑來跑去的，補習班也沒有「群魔亂舞」啊！
說到底，要學生照著規定穿著，只是一種管理的手段而已。正如過去的我一樣，願意遵守服儀規定的學生，表示願意「服從」師長與規定，而挑戰服儀，其實正是挑戰權威的表徵。也許我們想看到的，本來就不是什麼掩蓋階級，而是大家都乖乖聽話，不敢挑戰師長的便於管理性。而那些所謂的刺頭兒，就從瑣碎繁雜的服儀違規開始，一點一點地挑錯、懲罰、規訓，讓他們變得跟大家一樣，這樣學生就「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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