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繼續預設被教育部肯認的「官方課程」是唯一的知識來源,如果我們繼續預設學習是可欲的,如果我們繼續預設學生的本分是學習(而且只有學習),如果我們繼續把學生當成「被教育者」,而忽略學生做為一個人的其他面向,那麼,「好老師」就會繼續流失,「好學生」就會在很多這樣的學校裡面消失。因為無法符合「好學生」形象的孩子就會慢慢地被體制排除,或是自我排除。最後,只有喜歡讀書的才是好學生,好學生才是好孩子,反過來說,好孩子就要喜歡讀書。
--------------
紛紛擾擾的十二年國教在倉促中上路了,面對百年教育大計,教育部負載著許許多多的期待與質疑。做為一個曾經的教育研究者,以及一個在國高中任教一年的兼課老師,除了大家耳熟能詳的「質疑」以外,筆者在本文中將指出,十二年國教的政策規劃實預設學生都是喜愛學習的,或者學生「應該」都要喜愛學習。筆者認為,這種教育政策推動者及部分教育工作者的迷思正在釀造台灣的教育霸權論述,將台灣帶向一個「大家都升學」的,名符其實的升學主義環境。
去年,我剛開始在新北市某一所公立高職擔任公民科兼課教師時,在公民政治學的習作裡,有一題問答題請學生對台灣的政治提出建言。其中,有好幾個同學寫到「十二年國教」,但引起我的注意的,不是學生對十二年國教的期待,或是對免試的擔憂,而是,有的學生對於要多讀三年書這件事,感到非常地不滿。「不要逼學生讀書。」學生是這樣說的,而這樣的聲音,在我們的政策制定中,在我們的教育學術論著中,甚至在我們的教學現場,不是被忽略,就是被當作學生偷懶的藉口。
下學期開始,我除了在原本待的公立高職兼課以外,同時進入新北市某一所公立國中擔任公民科兼課老師。在國中,學生對課業要求所抱持的負面情緒比高職更清楚。畢竟是尚未經過篩選的義務教育階段,這是一個以工人階級家庭為主的學校,並且有近一半的學生來自單親家庭,這間學校留不住好老師,也留不住好學生。
第一次在這間學校監考九年級學生的模擬考,模擬考試卷一發下去,算了一算,有十八的學生連題本都沒翻開,不是把答案卡隨便劃一劃,有的全部猜C,有的全部猜A,有的用答案卡上的空格拼湊成小叮噹,有的連姓名座號都懶得劃,上課鐘一響,便趴下來睡了。十八個學生,超過那個班級學生數的一半。
剛開始在這所學校上課的時候,我還會說一些:「你們是考生,要有考生的樣子。」這樣冠冕堂皇的,充滿說教意味的話。結果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學生馬上反嗆:「老師我們沒有要考基測。」我很驚訝地問:「不考基測?那要讀什麼學校?」學生說:「私立高職啊?」我說:「私立高職?那不是還要基測成績嗎?」學生說:「不用,我們要免試,不用成績,有錢就可以上了。」這句話絕對不是對免試升學制度的恭維。
學校也深知這樣的狀況,免試申請結束前,學校找了很多私立高職進入校園招生,而進班宣導的,大部分是喊不出名字來,快被少子化淘汰,絕望到只要有學生願意來就願意收的私立高職,而那陣子最大力宣傳的科系居然是「演藝科」,午餐時間和課後輔導時間可以聽到九年級的班級裡有熱鬧的表演活動。最後真的參加基測的,一個班級多則五六個,少則一兩個。免試一放榜,學生自己開始放假了,整間學校的九年級從一班到十幾班,星期一到星期五,第一節課到第七節課,都在看影片、睡覺、看課外書,一直看到畢業典禮舉行。
這間公立國中當然留不住「好老師」,也留不住「好學生」。
一個班級名單裡,連續的座號裡總會消失掉好幾個學生,對於升學有期待的家庭早就把孩子轉到私立學校了,因為那裡的老師「教得比較好」,而真的教得好的老師能考上台北市的學校就想去台北市的學校,因為那裡的學生「比較好教」。
這絕不是因為這所學校收的學生素質有多糟糕,也不是因為老師都無心教學。而是因為在我們的心裡,「好學生」只有一種樣子,一種積極在學校體系裡「升遷」,肯認教育體系,並透過教育體系與職業體系的構連性而進行階級再生產活動的,「有上進心」的孩子。而不積極參與教育體制的學生,不是被放棄,貼上不用功的標籤,就是老師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教,因為老師也只會教這樣的「好學生」。如果一個學校裡,有超過一半的學生都被認為「不是好學生」(這裡要注意的是,『不是好學生』不代表是『壞學生』),那我們是不是應該重新檢討一下,到底什麼是「好學生」?
孩子是不是愛好學習,跟家庭階級環境息息相關。
而我們對於「好學生」的定義和期待,讓工人階級家庭的小孩比較難以成為「好學生」,也更難獲得「好老師」的關注。
工人家庭的父母在教育體制裡常感到疏離,他們以前對於受教育過程的經驗,以及他們的工作經驗都告訴他們:讀書沒有用。即使真的有希望能透過教育讓子女進行階級流動的父母,也會發現,想要讓他們的子女在教育體系裡面獲得好成績相當地困難,或者相當地昂貴。
其實這間學校裡不是沒有好老師,也不是沒有好學生,而是我們對於「好學生」的想像太過單一,導致「好老師」的標準變得非常地沒有彈性。
在這所國中實習後,就一直待在這所國中擔任代課老師的古老師對於這樣的情況非常地挫折,她對我說:「我希望可以讓學生更好,可是我在這裡看到的就是很多家長他們覺得讀書沒有用,他們只想他們的小孩快念一念可以出來,因為他們真的覺得讀書沒有用。之前有學生考上高中,而且想念高中,可是家長強迫他念高職,因為他覺得讀高中沒有用。」
我好奇地問她說:「是不是他已經想到很後面比如沒錢給小孩補習,或是即使念大學也念不到很好的學校?」
古老師回答說:「妳真的還不了解這裡,他們是真的覺得讀書沒有用,不是錢的問題。像我就親眼看到我家樓下的小孩,從小被打到大,我們念過佛洛伊德就知道小孩口腔期要吸東西就給他吸嘛,可是家長會直接過去說『妳為什麼什麼都要放到嘴巴裡?』然後就打小孩,我就想那小孩以後也會這樣打他的小孩。像我很不喜歡我家樓下,那邊的便利商店晚上就會有工人聚集在那邊喝酒,然後我家隔壁的媽媽就是隨時在打麻將,我就親眼見到,我認識那小孩的時候他還是高中生,畢業後做過很多事情,本來也說不想像爸爸當工人,去便利商店工作過,也換過很多工作,但是最後還是跟他爸爸一起去工地工作,然後現在工作完就一起在便利商店前面喝酒。」
再多的教育理論與教學熱情,也抵不過這樣的消磨,所以古老師今年決定離開這間學校。而我在這間學校遇到的「好老師」就一個個這樣流失了。
十二年國教不就是要改善這樣的教學資源的差距嗎?
錯了,我認為,想要用政策推動來解決這樣的狀況,反而會讓這種狀況更加嚴峻。因為延長國民教育的年限正是一種政策性的宣稱,它宣稱在這個時代只有學校教育才可以「成就每一個孩子」、「厚植國家競爭力」(選自十二年國教說帖願景),也因此,賦予學校教育過高的神聖性,並將所有的學生用學校教育的標準評價。
回過頭來想想,在我們當中,有哪一個人敢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從小就愛好學習,喜歡讀書的?既然如此,我們又怎麼能強求我們的學生們每一個都能表現出強烈的學習熱忱呢?我們又怎麼能用一種體制的方式,來賦予「學習熱忱」正當性呢?
如果我們繼續預設被教育部肯認的「官方課程」是唯一的知識來源,如果我們繼續預設學習是可欲的,如果我們繼續預設學生的本分是學習(而且只有學習),如果我們繼續把學生當成「被教育者」,而忽略學生做為一個人的其他面向,那麼,「好老師」就會繼續流失,「好學生」就會在很多這樣的學校裡面消失。因為無法符合「好學生」形象的孩子就會慢慢地被體制排除,或是自我排除。最後,只有喜歡讀書的才是好學生,好學生才是好孩子,反過來說,好孩子就要喜歡讀書。
不只有一位學生的媽媽跟我說過,他們很內疚,因為沒有從小栽培孩子,所以小孩不喜歡讀書,不會自己自動自發地去讀書。
如果家庭裡主要的休閒活動就是看電視,又怎麼要求孩子能自動對讀書養成多大的興趣呢?能享受讀書過程的學生畢竟是少數,愛智本身就是一種白領階級家庭的文化傾向。但我們的教育政策只鼓勵這樣的文化傾向,預設學習是可欲的,預設大家都很想學習,只是苦無學習機會,最後反而會養成一套將學校教育、家庭教育與職業體系結合在一起的教育霸權,壓迫不同文化傾向的家庭與學生,還有「媽媽」們。最後,這個再生產體系的大怪獸將回過頭來強化教育體系本身,讓我們的社會變成一個終身離不開學校體系的學習型社會,一個名符其實的升學社會。
---------
結果這篇文章完全變成我論文的延伸了...而且超級無聊...
我本來不是想要寫成這麼硬的東西的,我本來的題目是:《老師是脫口秀主持人》,結果文章完全脫離我預設的主題Orz
這篇文章本來預計還有續集,題目叫做:《秩序殺死學生的腦》,不過這篇文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這麼硬,硬到我想哭,我實在擔心沒有人會想要看啊...所以下篇...想看的人就要推文,我看看反應再說(我好賤XDD)。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