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認識女性主義前,我甘為女人,認識女性主義後,我聽說女人是成為女人的,甘為女人的缺乏反思,成為女人的撕裂,有的時候我也很想對女性主義大吼:「妳不要一直叫我加油!何不直接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

(2013年3月起,我在鼎文補習班開設社會學課程,準備家庭與性別這個主題時, 有好多感觸自己浮出來,我把這些感觸撈起來,成為這一篇心得文。請慢用。)

 

        記得國中班會課,有一次的主題是「性別平等」,彆扭的國中生嘛!理所當然地沒有人舉手發言。於是主席抽籤,剛好抽到班上最多人追的佳宜,還有最慧詰的妮可,她們的發言讓我有點震驚,實際的內容大概是「當男生比較好,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有女生用感慨又渴望獲得認同的語氣,似乎有點像是撒嬌地說「當男生比較好」。

        我聽了以後,不知為何,強烈地覺得我必須為女生站出來說話。於是我舉手發言,義正辭嚴地說:「當女生很好啊,當女生可以穿裙子,可以打扮漂亮。」同學聽了都傻眼,佳宜問說:「可是女生有生理期也?」我身體當時還沒爛掉,很健康,不曾感受過下腹似有個幫浦在抽搐的苦惱,所以我大聲地說:「我覺得每個人都要喜歡自己。我的身體,我接受,我喜歡。」

 

老師可能覺得這樣的討論很有趣,她下課前問全班一個問題:「想當女生的舉手?」我舉手了。「想當男生的舉手?」結果幾乎全班都舉手了。

 

我想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擁有很多很多的愛,這些愛很少因為性別而限制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即使他們曾試圖這麼做)。所以我從小牽著腳踏車跟社區裡的其他哥哥們到處跑,常常跌倒,四肢都是疤。一起鬥ㄤ仔標,一起閃電嗶嗶跟大白鯊,一起偷玩BB彈跟弓箭,只有在爸爸偶爾想起我是女生,禁止我跑出去找夥伴們玩時,我才感受到「限制」,不過那真的只是偶爾,偶爾中的偶爾。

 

身為家裡第一個小孩,父母用心栽培,媽媽所有的要求都擺在我的身上,我從不知道什麼叫做女生文社較強,男生數理較強,反正給我的標準都是95分,從不會因為性別,所以數學可以少拿五分。曾有個男同學說自己的志願是要當總統,還要拿兩個博士,他比較倒楣,剛好是一號,每個同學經過時都「不小心」瞄到他的志願,然後掩嘴而笑。我忘了我的志願是什麼(聽生命共同體四人組的夥伴說,我似乎是曾說我要當老師),只記得我當時對那個男同學有點羨慕,又有點嫉妒。羨慕的是,他敢把夢做得那麼大,嫉妒的是,我不覺得他做得到的事情我做不到,我一直覺得我的努力,我的夢想力,跟男生是一樣的,沒有性別之分。從沒有人告訴我,台灣從沒出現過女生總統,即使在文社科系,女博士生的比例也遠低於男性,從沒有人告訴我,所以我不知道。

 

當時有個銀行信用卡打出「對自己好一點」的口號,聽說感動無數女性,發卡量大幅上升,我也好喜歡那個廣告,觸動我的卻是,原來女生可以買這麼多漂亮的裙子、高跟鞋、化妝品,真好!還好我是女生!是啊!人本來就該對自己好,不管男生女生都一樣,從沒有人告訴我,女生合該為男生多付出,雖然我媽媽、我奶奶、我姑姑、我嬸嬸都這麼做,但他們也為我付出很多,所以我不知道,原來「付出」也有性別之分。就好像我當時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媽媽還待在家裡當主婦時,每次逛百貨公司後,回家路上總是一直問我說:「今天花這麼多錢怎麼跟妳爸爸交代?」我常困惑地想,花了就花了,幹嘛要交代?只是在她的焦慮下,我從不敢把我的困惑問出來。

 

高中時我就讀女校,選擇女校的原因只是因為成績到了,能往前面的志願填,就往前面的志願填。從來沒有人問我「為什麼當時前幾志願都是男女分校」,所以我從沒意識到。

 

進女校的前幾個星期我真的不太能適應。我從小就是個孩子王,所有同齡的家人和玩伴都是男生,我跟很多男生一樣,對女生有點怕怕的,怕她們搞小圈圈、說話小小聲,從不放聲大笑露出牙。我其實不太懂得如何跟女孩子相處。不過,由於高中同學們各個都是菁英,這個問題並不是很大。我們的相處更多地來自於知性上的分享,而非感情上的連結,我的同學們會討論〈小牛頓〉與〈科學人〉雜誌,看的小說是村上春樹和米蘭昆德拉,聽的音樂是沙拉布萊曼和韋伯。當然也有喜歡〈尋秦記〉和五月天的正常人,或像我這樣每天捧著BL小說和少男漫畫,被寶島少年三元素──青春、熱血、夥伴──感動得一塌糊塗的異類。在這個缺乏「男性凝視」的環境裡,我們很自在,幾乎忘了自己是「女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加入儀隊,被選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儀隊是什麼鬼東西,不知道練習是這麼地辛苦。我以前常被家裡的人念,說我是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女生,可是聽他們念完,我照樣兩腿開開捧著西瓜吃,穿著小內褲在家裡跑來跑去(反正我爸也這樣)。儀隊的訓練,教我開始自覺矯正自己的姿勢,抬頭挺胸不是為了女孩的儀態,而是為了儀隊的威嚴。拿了表演槍以後,我也追隨「流行」,去剪了個短短短的男生頭,看著鏡子裡帥氣的自己,我立馬翻箱倒櫃,挖出一件襯衫牛仔褲,走在住家附近,剛好遇到國中同學,那個以前夢想當總統的男同學睜大眼睛看著我,嘴巴有點開開,我想是嚇到了,連續說了三次:「妳幹嘛把頭髮剪成這樣?妳幹嘛把頭髮剪成這樣?妳幹嘛把頭髮剪成這樣?」

DSCF4308    

 

那也是我開始翻著〈BEAUTY美人誌〉學化妝的起點,雖然我的衣櫃裡看不到一條裙子,我還是會頂著短短的男生頭,白白的粉底、粉紅亮片眼影、粗粗的眼線、帥氣的牛仔褲、穿高跟鞋把五根腳趾都磨破皮,開始有男生會拿巧克力站在我家樓下,想騎摩托車載我到處跑,也開始有人會私底下偷偷問我:「妳是不是喜歡女生?」

 

我的頭髮像是眼角的細紋慢慢長長,直到我大四再次把頭髮剪成三分頭,發現追求者陡然銳減後,我才知道,原來長頭髮或短頭髮,娃娃鞋或布鞋,T-Shirt或雪紡上衣,真。的。差。很。多。

 

在這種既(粗線條)感受不到的性別限制,又缺乏比較基準而難以看到性別優勢的成長背景下,我根本是被騙進「女性主義」課堂的。一直以來,我對女性主義有一種名稱上的本能厭惡,我很喜歡自己,包括自己的身體,而「女性」主義似乎預設「女性」是有問題的,是需要被研究的對象。但我很多很多的同學都跑去修范雲老師的女性主義了,我為了跟好朋友們一起修課,也跑去聽了。

 

我曾聽過一種說法:「外遇是個小妖精,她很迷人,但千萬不要輕易觸碰她。」今天我要稍微改寫一下這句話:「女性主義是個小妖精,她很迷人,但,除非妳證明妳的心靈足夠強壯,強壯到支撐不斷自我內爆的解構與重建過程,否則不要輕易碰她。」

 

但我從那堂課以後,只能學安真向瑞凡說的那一聲:「我回不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女性主義不是預設女性有問題,而是「把身為女性視為理所當然」的觀念本身才是有問題的。我才知道什麼是生理性別,什麼是社會性別,原來兩者之間的對應並不是自然而然,我才發現,原來以前的我,在某些部分是想當個男人的。

 

我擔任科技與社會課程助教時,有個女同學在課程評鑑裡寫下:「老師性別歧視」,為什麼呢?因為這門通識課介紹理工科系女生的學科生涯時提到,讀理工科系的女學生從高中、大學、研究所到就業,每個階段就像經過漏斗,一個個慢慢地流失,所以我們的科學界是個男性掌控的世界。林宗德老師指出這個現象的目的,是要戳破科學界的性別歧視,可是女同學聽了以後,在課程評鑑中寫下:「老師歧視女性」。

 

如果女性對於自己身處的結構處境毫無理解,對於自己身體、社會性別或是性(sexulality)毫無理解,我們就很難指認出,為什麼班會課時女生不喜歡舉手,「對自己好一點」為什麼讓女人感動,儀態與穿著的社會性意涵為何?

 

如果我們一直覺得自己跟男生沒什麼不同,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到的時候,那不算自大,也不是平等,而是無知。

 

有的時候,遇到一個沒聽過、沒想過的議題,我也感到驚恐。同學邀請我一起為婦女新知基金會拍支持通姦罪除刑罰的照片,被我當場拒絕。第一次在課堂上聽到「我要性高潮」這個口號,或是被推銷衛生棉條時,我也受到很大的驚嚇。但我知道,有時候,驚恐不是因為反對,而是因為不了解,所以我也願意給這些議題更多的時間。

 

但我真的回不去了!

 

大學助教欣宜結婚時,主持人秀出身分證上配偶欄的照片,說:「所以我們新郎已經拿到使用說明書了。」我與同學們呆滯,面面相覷。清大小吃部前曾舉辦一場服裝發表會,可愛的女學生們塗著白白的粉底、亮亮的眼影、粗粗的眼線、踏著高跟鞋。我興味盎然地駐足,主持人說:「喔喔喔,讓我們看看美腿。」我突然有種回到地球的感覺,原來女性主義課堂與社會學根本存在於火星!義憤填膺地跑去跟同學抱怨,一個學長困惑地問:「如果那個女生也覺得自己的腿很美,想露出來給大家欣賞,有什麼不對?」我答不上來。

 

到最後,抗議或不抗議都不對,展演女體或不展演女體都不對,當女性主義打破僵固的傳統性別秩序以後,其他社會領域(尤其是公領域)卻還沒有準備好,如何平等而尊重地接受女性,基石已經崩落,新的立足點尚未建立,這使得現代女人異常地辛苦,尤其是聰明的女人,特別辛苦。

 

認識女性主義前,我甘為女人,認識女性主義後,我聽說女人是成為女人的,甘為女人的缺乏反思,成為女人的撕裂,有的時候我也很想對女性主義大吼:「妳不要一直叫我加油!何不直接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

 

到底要到什麼時候,女人才能真正自在而舒適地,說聲:「我寧為女人」呢?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周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