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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年教書的時候,曾弄哭一個學生,因為我用他的身材當笑料。那是個很開朗很有笑點的女學生,每次上課的時候,會給我很多有趣的回應,所以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他會在意自己的身材——畢竟我們已經太習慣身邊的「胖子」們不僅要心寬體胖,還要時常用自嘲的方式,來化解他的身材可能給他們帶來的不利互動,畢竟身材是一個太明顯太難以迴避的弱點,隨時可能被攻擊,只有仰裝不在意,甚或搶先自我嘲諷,才能避免自己落入因為被嘲笑身材而落寞的尷尬場景不是嗎?我忘記我實際上說了什麼,只記得我是用一種影射的方法,類似「吃太多了吧」這類很隱晦的話,拐彎挖苦她「胖」,怎麼知道她不像大部分被挖苦的學生一樣笑笑就過去了,竟然還哭了?

我話一出口,他整個人呆住,我當時就立刻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本想假裝沒事,以為她也會假裝沒事,就像那些「懂分寸」的學生們,從來不會讓長輩落入尷尬的情景,沒想到我轉頭寫個黑板,再轉過頭來,她已經趴在桌上哭了。

        那是我長大後第一次意識到,不是每次闖禍都可以用失言掩飾過去,也不是每一個人,即便是權力弱勢者,有義務接受我的言語攻擊。雖然我脫口而出時,不是想要針對她的身材,只是覺得這樣講很好笑,很好玩,我當然可以說我沒有惡意,可是我忽略了,她從小到大,從以前到現在,也許不斷地暴露在這種對「胖」不友善的語境裡,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拿她的身材當作笑料的人,他的同儕、其他的老師、她的父母長輩,都有可能會這樣攻擊她。這種敵意式笑話就好像不鋒利的玩具刀,任何一個拿到他們的人都可以到處揮舞,不小心戳到人,就笑笑地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跟你玩,對方生氣了,就惱羞成怒地攻擊對方「反正你也沒有怎樣,幹嘛這麼小氣?」可是我們可能沒有發現,那些有機會拿到玩具刀的,通常是比較有權力的人,而被攻擊的,也往往是比較沒有權力的人,你玩這一次,覺得沒有怎麼樣,那是因為被戳的不是你,就算是玩具刀,多戳幾次,也是可能會戳傷人的。

這種侮辱性的語言笑料本身不一定有趣,就好像「吃太多」或是「比較肥的韓國瑜」,脫離說話的脈絡以後,你會發現他一點也不好笑,讓這些笑話好笑的,就是那個被指涉的對象「真的胖」、「真的肥」,而被攻擊的特質,比如黑,比如笨,比如肥,往往在社會區分的層級裡,被關連到社會地位比較低的人身上,比如移民、窮人,或是女人。

        當一個男人剝除了所有的優勢以後,他至少還有一個優勢是奪不走的,那就是他的性別優勢,所以肥是女人的問題,美不美是女人的問題,懷孕是女人的問題,這些問題,都跟女人的性別氣質(sexualities)有關,攻擊女人的性別氣質,嘲笑女人不生孩子、不化妝、肥,這類看似「無害」的玩笑式攻擊是一個網羅,網住台灣女性,讓我們時時提醒檢討自己,讓不符合標準的女人認為自己的性別氣質是有問題的,是已然退出比賽的失格選手。

        我唯一一次弄哭學生後,在講台上立刻對她道歉,當然,作為一個老師,我當時覺得有點丟臉,還好她很大度地立刻原諒了我,而且還善解人意強顏歡笑說她哭不是因為我。我不掩飾自己的錯,立刻在台上對台下的學生道歉,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們之間是老師與學生之間的不平等權力關係,就算這個「玩笑」在這不平等權力關係下看起來有多麼地無傷大雅,但是,作為一個有尊嚴的人,她沒有任何義務,接受我的失言攻擊,她當然也沒有義務原諒我或者幫我化解尷尬,因為我的確用我的身材比較瘦,以及我在課堂上的權力,在那個當下,毫無意識地利用了社會普遍存在的惡意,對她發出了攻擊,而且還覺得這樣很好玩。基於人性本善的預設,我不願意將柯式幽默定義為人身攻擊,不過,我誠摯地建議柯,也誠摯地建議每一個讀到這裡的人:覺察權利、破除網羅,要從抵制敵意式笑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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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