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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任何一件事像煮飯一樣提醒著我,我是活生生的人。

          我從小就是個便當養大的孩子,每天都會提著家裡美味的便當到學校。國小的時候,嫌棄蒸過的便當不好吃,家長還會每天中午,提著現做的便當送到學校,可以說,從小到大,我沒有為吃的東西煩心過。

          國小到高中一直都是蒸便當人,大學離我家只有十分鐘車程,也一直都是回家吃飯的。只有偶爾,為了跟朋友聚餐,才會在外吃飯。每天早上起來第一句話,通常都是:「阿嬤。」阿嬤會應一聲:「喂~」然後下一句話一定是:「要吃甚麼?」不論這對話是在早晨、中午或晚上,甚或打工或聚會到深夜回家,桌上也一定擺著食物,冰箱裡有水果,櫃子裡有零食,過著被食物圍繞,從來不知飢餓為何物的幸福生活。

碩士時,離家到新竹讀書,但我與家裡的聯繫仍然相當緊密,通常在星期三或星期四,就會離開宿舍回台北的家,一個人在新竹的那三四天,我一個禮拜會上市場買些食材,煮一鍋湯,每天中午下一團麵,晚上才會跟同學在風雲樓吃飯。碩士畢業後,我在學校教書,恢復每天帶便當上下班的生活,我在補習班教書,上課前簡單吃些晚餐,課後回家,一定有熱騰騰的湯,還有營養的水果。我從不需要為體重擔心,因為食物充裕,我也不需要狼吞虎嚥、暴飲暴食,腸胃虛弱的我,可以很輕易地過著少量多餐的生活,也因此體態維持地不錯,身體也一直很健康。對當時的我來說,所謂的過生活,就是把學校的課業處理好,跟朋友的關係維持好,老闆交代的事情完成,把書教好,我從來不曾為「餵食」自己動過腦筋,對我來說,所謂的生產與再生產,就是能夠在外工作賺取收入,部分地回饋給家人,能夠把自己的房間整理整齊,知道要每天掃廁所跟洗碗,不過就是這些事情而已。

直到我29歲那一年,突然驚覺,已經快要步入30大關的自己,竟還跟家人住在一起,過著讓家人照顧的生活,驚訝下,我決定讓自己更獨立一點,所以我在離家20分鐘步行路程的地方租了房子。

那個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原來吃飯是那麼麻煩的事情。我的食量不大,外面的食物份量總是太多,我討厭油膩,外食卻很難避免,最麻煩的事情是,可能長期都是在家裡吃飯,通常夾菜的時候,會考量到有些還沒有吃的人,常常肉類夾一兩口,青菜夾一兩口,食物多元,但不會同一種類吃太多,可是,外食的便當通常有一份主菜,一大支雞腿,一大片雞排,對於飲食已經習慣少肉多菜的我來說,真的很不習慣。

更麻煩的是,因為住的地方沒有廚房,我只得餐餐外食,可是我做事情的時候,喜歡告一個段落才吃飯,以前在家的時候沒有這樣的困擾,睡到甚麼時候起床都沒有關係,隨時都有東西可以吃,帶便當也不會有這樣的困擾,反正只要拿到微波爐裡,兩分鐘就有熱飯可以食用了。外食就不是這樣了,走路出門需要時間,排隊需要時間,而且大部分店家,中午十一點半以後才會開門,下午兩點就休息了,晚上則最早要等到五點半,最晚到八點也休息了。有時候,我剛開始收心讀書,正要一鼓作氣往下讀的時候,就得要趕緊出去吃東西,或者寫作到一個段落,準備吃飯的時候,卻沒有東西可以吃。

對於像我一樣,進行創作或讀書工作的人來說,這真的很不方便,因為我本來完整的工作時間就會被餐廳的營業時間所切割,不是配合工作的規律吃飯,而是工作必須配合吃飯時間,非常不方便。有的時候會想賴床睡比較晚,或是不想出門的時候,家裡卻沒有足以當正餐食用的食物。這種時候,就會清楚地意識到,吃飯是一個需要耗費時間與體力的工作。

在家裡的時候,從不需要為食物的種類煩惱,反正菜色自動會隨著菜市場販售的當季食材而改變,可是外食的時候,永遠只有那幾間餐廳,提供標準化的食物,再怎麼好吃的雞肉飯,每次去吃,都是一樣的配菜,一樣的味道,再怎麼好吃的東西,也會因為這種重複性,開始感到膩味。食物的份量也是個大問題,對於腸胃不好的人來說,為了不浪費,一次把餐廳提供的整份油膩食物吃光光,是一個危險的嘗試,但如果為了不浪費食物而點少分量的餐點,像是麵線或湯麵,長期來看,又有營養不良的問題。直到我在外面住之後,才真的體認到「人是鐵、飯是鋼」是甚麼意思。因為吃得不好,滿臉長滿痘痘,體重暴增,卻又因飲食不規律而使得血糖過低,無法專心,不只對身體不好,對心理狀況也有很大的影響。

於是我決定,開始自己煮飯。

搬到有廚房的房子裡,開始自己煮飯後,才知道,煮飯是多麼麻煩的一件事情。到廚房採買食材再提著大包小包的青菜回家,每天想著下一餐要煮甚麼,想著甚麼樣的食物可以一次多做一些當儲備糧食,今天的主菜是什麼?怎麼跟昨天的食材做結合。

可以這麼說,煮飯是一門藝術。從煮飯,也能稍微瞥見廚娘的個性。

後來我漸漸摸索出一些門道。因為忙,希望煮飯這件事能比較有效率。因為不喜歡油膩,發展出用清水取代油來炒菜的模式。因為吃得比較清淡,學會每次處理一道比較重口味的食物來配飯,就這樣,慢慢發展出一套「十五分鐘做便當」的高式便當法。

我後來覺得,煮飯不僅是一門藝術,更是最能瞥見,現代社會的生產生活與再生產生活這樣的區分,有多麼地不人性化的一門藝術。為了把食材煮熟吃下去,我們得投入生產生活去賺取生活資料,可是這些生活資料不會主動地變成食物餵食我們,我們得去市場挑選食材,必須透過自己有意識的組合,發揮我們的創意,把食物煮熟,有的時候也會煮得難吃,把自己為了生存而出賣給老闆的那幾個小時糟蹋了。吃完飯我們得收拾,沒吃完的東西,有的收起來,有的變成其他的食物繼續留存下來,有的也得丟到垃圾桶裡。而該死的,垃圾不會自己消失,我們得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用特定的分類方式,清運這些生活垃圾。工作,賺錢,買菜,煮飯,吃,收拾,清運垃圾的循環,每天交叉上演,為了維持健康的身體運作,生產與再生產的流程不斷重複。

從吃飯的循環裡,我不得不認識到,馬克思跟亞當斯密關於生產與消費的理論,多麼鮮明地彰顯了,他們跟從前的我一樣是不煮飯的人。只有自己煮飯的生活藝術家們,才能體認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在煮食與餵食生活循環的縫隙裡,瞥見了生產與再生產的交融。而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比煮飯更能讓我切身地感受到,我是活生生的人。

我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得要吃飯,要吃到營養的飯菜,我得去工作賺錢,要能好好地工作,我得有健康的身體,要有健康的身體,我得要吃飯。要吃到營養的飯菜,我得要煮飯,要煮合口的飯菜,我得去買菜,要有錢買菜,我得去工作賺錢。卻原來,餵食了一口又一口人的小小廚房,竟是逃離資本主義鐵籠的熱熱的縫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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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妤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